屋内,一片寂静。风从被破坏的门帘内涌入,将整个树屋之中灌得凉意满满。
嘎嘣嘎嘣,嘎嘣嘎嘣,骨节发出的脆响声还在外面不断响着。不时还有几声欣喜的轻呼从那边传来。
那七个家伙,踢踏舞跳的还挺受欢迎的。
从贝尔那儿听到了一个最该让我着急上火的消息——薇希现在生死未卜的消息——我却莫名其妙的平静了下来。
一种冰冷的感觉,从我不存在的“心”中涌起,向全身发散——一瞬间,我的脑中尽是彻骨的寒意。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淋到脚底。
如果薇希不在了……如果契约消失了……
我摸了摸额头上的契约——它轻轻闪了一下,就黯淡了下来,再也亮不起一丝光芒。
还在连接着……但是,在变淡。
这种情况,是契约者生命流逝的体现。
有一种东西,正被抽离我的体内……到底是什么呢?
“接着说下去吧。”我开口说道,沙哑的嗓音中没有一丝属于“人”的情感,冷冰冰的口气让伊迪丝打了个寒颤。
“是。”贝尔脸上依旧挂着一副淡淡的微笑,他稍微拉了拉伊迪丝,站在了她的面前,挡住了我的视线,“虽然您的契约者现在的情况很难办,但也不是没有办法……”
“直说吧。”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,我直视着他的眼睛,“有什么办法?”
贝尔脸上的笑容越发浓郁,他轻轻低下了头,避开了我的目光,“王啊,”
“即使是太古巨龙的灵魂,即使是超脱生死的亡灵,即使是您——达斯马尔,想从这生与死的狭缝中带出一个人来,怕是也……”
“告诉我……怎么去。”
我面无表情地仰起了头。
“王啊!你……”少年咧开了嘴吧,展开了一个灿烂的阳光的笑容。他不顾伊迪丝的抗议,伸出双手护住了身后的魔女,像是挑衅一样地对着我问道:“您是否愿意接受这种身份?”
“小贝……”他身后的魔女一脸担心地看着他,想要站在少年的身旁——但却不愿松开他紧握着她的手,“你这是……”
贝尔拍了拍伊迪丝的肩膀,微微摇了摇头——示意她不要动。伊迪丝安静了下来,但那双眼中的忧虑却挥之不去。
少年盯着我眼中的魂火,一字一字地轻轻诉说着:“王……如果接受了,可就回不去了,”
他顿了顿,继续说道:
“和我……一样。”
“告诉我……怎么去。”
骨龙从不是有耐心的生物,不如说,继承了巨龙的灵魂的它,与生俱来就是暴虐而狂暴的死灵之王。
我伸出了手——如刀刃一般的手指上泛起了幽黑的光芒。刹那之间,如同大潮汹涌一般,一股庞大的魔力流从我体内喷薄而出,卷起怒鸣的狂岚,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向少年扑去。
雄浑奔涌的魔力依旧散发着漆黑如墨的色彩——但内在已经有了极大的不同。
依旧有着十足的压迫感,依旧让人感受到无法抵挡的磅礴感——多出来的,是那让人战栗,让人恐惧,让人绝望的死气。
吞噬了无数生命,浸透了无数鲜血,将无数灵魂彻底撕成碎片的……沉沉杀意。
所谓的护国之龙只是人们给予青铜龙【达斯马尔】的称呼,它真正的,属于自己的,属于一条龙的名字……是【黄昏】。从那石像手中承接了它的魔力的同时,我便也背负了名为【达斯马尔】的巨龙……真正的过去。
记忆虽然仍未复苏,困惑虽然仍未被解答,但我已经深刻理解了,这段经历绝不是虚假的。
这具身体——这满布划痕,伤痕累累的骨骼,并非是拜人类所赐。这一道又一道刻骨铭心的痕迹,是由“我”的同族——或者说,同种的生物,也就是——巨龙,留下的。
也许达斯马尔真正爱着人类。
也许达斯马尔真的是温柔的龙。
也许达斯马尔真的渴望着爱与真正的和平……
但它绝不是善良的家伙,它的口中、爪上、龙息之下,绝不缺少鲜血。也正是因此……那个少年样子的血色贵族才会说出“我们是一样的”这种话吧。
因为,在龙语中,【达斯马尔】的含义是——【引领黄昏的梦魇】啊。
杀意在奔流,死气在涌动,骨龙的耐心已经被消磨到了极致。在契约者生死不明的现在,已经不需要再有什么温柔了。此身是前前世留下的亡骸死物,所谓的人心只是前世记忆的残余。我在此世被唤醒的理由只有一个——那就是追随我的契约者一同前行。
然而,就连这点,我都做不到吗?
真是的……这世间……不过是……蝼蚁纷争……而已。
……?这是我的想法?真正的想法吗?
原来如此。
原来,随着契约一起消去的,是“人性”吗?
我的脸上完全丧失了属于“人”的表情,留下的只有冷若冰霜的杀气。契约的约束因为薇希现在这种异常的状态而变得极不稳定,属于亡灵的那部分情感正在迅速复苏。
这样下去……终究会成为真正的死灵吧。
无情的骨龙,真正的天灾。
这样下去的话,也许会答应那个血族的条件也说不定?
按他的说法,他大概会帮我救出薇希吧?
但那就晚了。
那是薇希绝不会喜欢的世界。
我不能容许……我不能,容许。
“让·我·去。”用身为“人”最后的理智,我对眼前的少年说道。
“……我明白了。”张开双手,贝尔将我充满杀意的魔力尽数阻挡在身前,护住了身后的伊迪丝,他迎着被魔力带动涌起的飓风,带着温和的笑容对我说道,“虽说那七位长者也许会生气——但我还是要说。在我看来,现在的您,才是‘王’呢。”
“吼——!!!”
双目中的魂火泛出了红光,我已经开始无法操纵那种狂暴感,奔腾的杀气四处奔涌,撕裂一切的狂风猛地笼罩住了整个树屋。
“对我而言,‘人’总是比‘神’可爱的。嘛——毕竟我也是有家室的人了?”
“小贝……”紧紧抱着少年纤细的腰,魔女将整张脸贴在了少年的背上。
迎着烈风,少年淡淡地微笑着。他雪白的,长长的发丝四散飘扬,洁白的袍子抖动个不停。但即使是在这样的狂风之中,他依旧如信手拈来一般,一边抵挡我的魔力流,一边以指为笔,以自己的魔力作墨,迅速画出了一个标准的七芒魔法阵。
如同星尘似的光点在空气中弥散开来,七芒星的魔法阵开始渐渐展开,少年收起了笑,脸色变得庄严而肃穆开来。他一振手臂,在这能撕裂肉体的狂风之中,硬生生用魔力破开了一条通路。
光点在这通路之中慢慢汇聚起来。少年双手慢慢合拢,开始喃喃自语,像是祈愿一般,颂唱出一句句如歌的咒文。
“此为,星之契。”星光开始汇聚在法阵的中心。
“为梦之旅。”无数光点从地下腾起,加入到这星尘的海洋之中。
“为黄昏之尘。”光点一分为二,二分为四,不断增多。
“为生死之狭缝。”整条“通路”都被光点布满,七芒的法阵之上,出现了一条银色的“缎带”。。
“沉迷于其中的人,必无法归还。”缎带渐渐延伸,向着天空铺展而去。
“此世,唯有神能理解,能明晰之物。”七芒的法阵慢慢扩大,几乎笼罩了整个树屋。
“引领迷途之游魂归去——”少年猛地将双手贴合。
光点碰撞在一起,爆炸开来,硕大的银白光晕凭空升起,庞大的能量将我的身体完全笼罩,于这星尘的耀光之中,我的头脑渐渐清醒过来。
“……谢谢。”我点了点头,身影慢慢消失在光中。
“您是王,我是臣。您是主,我是仆。”贝尔深鞠一躬,“更何况,我本来就是这样……多管闲事的人呢。”
“哈。”我轻笑了一声,随着那法阵一起瞬间不见。
失去控制的,布满杀意的骨龙魔力瞬时四散弥漫开来,带满腐蚀气息的风瞬间将整个树屋变成朽木的碎片,咔擦擦碎裂开来。亡灵的少年半搂着魔女,轻轻从一片废墟中走出。
漆黑的魔力与月色的魔力相交融,完美的挡住了这些杂物的侵袭。
“有多久没有这样在一起了?”依偎在少年怀中,魔女有些沉醉地问道。
“……也就不到三年而已,伊迪丝。”贝尔轻叹了一声,“我……”
他刚想说些什么,突然又似有所感地向另一个方向望去。
七个熟悉的白色身影,正一边跳着踢踏舞……一边朝这边冲来。
他嘴角抽了抽——这可真是无法形容的奇景啊。
“列位,有什么事吗?”虽然已经知道了他们要做什么——少年还是笑着打了个招呼,“要是找王的话——他已经不在了哦。”
“神子!”“王!”“正是!”“超脱!”“之时!”“你怎敢!”“阻碍!”骷髅老者们气急败坏地吼道——一边跳舞一边吼,非常滑稽。
“喔,别激动,别激动嘛。”贝尔轻轻笑道,“这是王自己的选择不是吗?”
“神子!”“理应!”“劝诫!”“阻止!”“循循善诱!”“劝说吾王!”“怎能纵容!”
“……你们好烦!”被打扰的伊迪丝漏出了危险的表情。
“魔女!”“魔女!”“魔女!”“魔女!”“魔女!”“魔女!”“魔女!”
“王已经去了那边。”贝尔脸上的笑容灿烂起来,“你们再大吼大叫,也改变不了吾王的意志。”
“唔!”“这……”“可……”“然而……”“但是……”“应该,大概?”如遭重击,七个骷髅的舞步都有点乱了。
“在吾等的王下令之前,你们就继续舞蹈去吧。”少年带着似乎有点阴险的笑容,带着魔女一起拂袖而去,留下了七个气的直跳脚的白袍骷髅,在已化为废墟的树屋前跳个不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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